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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章 假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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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嘉田去了帽兒胡同。

其實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見雷督理,明天見也是一樣的。但他心中存了幾分好奇,想要看看這得了新歡的雷督理,此時到底是如何的歡喜。在動身之前,他特地花了一點時間鎮定情緒,連自己一會兒做什麽表情、說什麽話都籌劃了一番。他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麽的想痛揍雷督理,所以要格外的謹慎自制,一點破綻都不能露。葉春好不是囑咐過他了嗎?前程要緊,比什麽都要緊。

結果他尋尋覓覓的找到了帽兒胡同,進門後發現這雷督理是真歡喜,喜大發了,喜了個無影無蹤。

他進門時,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。白雪峰似是無所事事,而這大門內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陰涼,他便抱著胳膊,在這陰影裏幹站著。忽見一輛汽車開了過來,而這汽車裏跳下來的人又是張嘉田,他便立刻微笑起來,兩條抱著的胳膊也垂了下去,顯出了一點恭敬的軍姿:“幫辦從天津回來了?”

張嘉田曾經義正詞嚴的禁止他稱呼自己為“幫辦”,他當時也滿口答應著,然而到了如今,他照樣是把“幫辦”二字叫得山響,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,是個心裏有數的人。而張嘉田到了如今,也對“幫辦”二字坦然受之,勉強把臉色正了正,他也露出一點笑容:“剛回來,一下火車去到府裏見大帥去了,結果撲了個空,問了一圈的人,才問出

這個地方。”

說完這話,他邁步就往裏進。他一度是把雷府當家的——他一個,林子楓一個,時常是隨著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裏闖,相當的自由。此刻他也並沒想到要讓白雪峰提前進去,為自己通報一聲。倒是白雪峰立刻轉身追上了他,小聲笑道:“幫辦是要見大帥?那可以先到前頭的小客廳裏等一等,大帥他和小太太正在後頭院子裏,那個——”

張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,白雪峰既然是這院子裏第一個面對了他的人,他便首先要和這個白雪峰對著幹一下子,白雪峰越是要攔他,他越故意走得快:“沒事沒事,我自己過去瞧瞧,要是大帥現在不便見我,那我就明天再來。”

嘴上說著話,他已經穿過這第一進院子,進了那第二進的內宅。後頭這進院子方方正正的,檐下圍著一圈抄手游廊,院子正中擺了許多盆奇花異草,花草一旁又是一對大水缸,缸裏養著荷花和紅鯉魚。而廊下站著個洋裝小姑娘,正紅著臉東張西望。忽見白雪峰來了,她登時邁了一步,口中喚出一個“白”字,然而隨即看到白雪峰身邊還多了一個高個子青年,她便向後又退了一步,囁嚅著不做聲了。

白雪峰勸不住張嘉田,這時只得向小姑娘開了口:“太太,大帥呢?幫辦從天津回來了,來見大帥。”

張嘉田這才正眼看了這位“太太”——看過之後,只覺莫

名其妙。

依著他的思想,他覺得一個男子,無論是娶妻還是納妾,那自然為的是要找一個女人,換言之,其它的條件都可以不論,首先那位對象,須得是個女人。而林勝男——他左看右看,只覺得她是個小孩兒,尤其是她穿著燈籠袖子的西洋式連衣裙,披著一頭漆黑微卷的長發,頭上還系著一個大蝴蝶結,越發像是個畫報上印著的外國小孩兒。

林勝男被他這麽看著,怪不得勁兒的,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,只對著白雪峰說話:“我倆捉迷藏,他躲起來了,我找了半天,就是找不著。我都找不動了,到處喊他,向他認輸,他也還是不出來。”

此言一出,又是一篇小孩的話語。白雪峰轉向張嘉田,無奈一笑:“您看,大帥頂愛和太太鬧著玩,一玩起來,簡直讓人沒辦法。”

林勝男不在的時候,白雪峰稱她是“小太太”,如今當著林勝男的面,他自自然然的就把那個“小”字剔除了去。張嘉田聽在耳中,心中立刻又有了氣,但是又氣得沒立場、沒道理。白雪峰憑什麽不巴結這個小崽子呢?誰知道這個小崽子會不會哪天走了大運,搖身一變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?葉春好和這個小崽子的命運,不都是被雷一鳴攥在手裏的麽?

張嘉田誰的刺也挑不出來,挑得出來也不便挑、不敢挑。於是把兩只袖子往上一挽,他像要和誰打一架似的

,興致勃勃的接了話:“沒事!你們找不著,換我來!”

話音落下,他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房裏走去了。

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轉千回的思想,只知道這位幫辦在不久之前,確實還是個淘氣的野小子,這個時候他來精神,也是正常的事情。陪著笑向前追了兩步,他又分心對著林勝男一點頭,格外和藹的說道:“太太也別總在外頭站著了,外頭有暑氣,還是屋子裏涼快。”

林勝男點了點頭,可是見張嘉田那樣虎生生的往屋子裏沖,又不大願意,便也沿著游廊一路走了過來。等她走進門時,張嘉田已經把臥室裏頭最大的立櫃打了開。

平常能藏人的地方,比如床底桌底,他想林勝男肯定已經找了千遍,自己不必再費那個力氣,這個櫃子大得出奇,倒是個有嫌疑的所在,不過櫃子裏一層層摞著五顏六色的被褥,一直摞了半人多高,也是明明白白的。林勝男走了進來,因為不喜歡張嘉田往自己的臥室裏闖,所以微微的撅了嘴:“沒有的,我都看過了。”

張嘉田這時卻是“撲哧”一笑,彎腰將一只手伸進了那被褥縫隙裏。這只手被他越伸越長,最後他又是一笑,大聲問道:“是我把您拽出來?還是您自己出來?”

然後不等那被褥裏頭傳出回答,他咬著牙使足了勁兒,向外就是一扯。被褥組成的堡壘瞬間坍塌,他從那被褥之中扯出了個汗津津的雷督理。

綾羅綢緞匯成了彩浪,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,東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。白雪峰“哎喲”一聲,連忙上前扶起了他,而雷督理熱氣騰騰的站起身來,先是拖泥帶水的走出了那一堆被褥,然後一邊扯著領口抖了抖,一邊對張嘉田說道:“多事!”

張嘉田轉向他,笑了:“大帥,要是沒我多事,您打算在那裏頭躲到什麽時候?這個天氣,還不熱壞了您?”

說完這話,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條白手帕,走上前去給雷督理擦汗,依然是不惜力氣,把雷督理那個腦袋擦得亂晃。雷督理一皺眉毛:“你這是和我有仇?”

張嘉田這才收了手:“您看,給您擦汗還擦出毛病來了。”

雷督理穿著一身絲綢褲褂,這時熱得狠了,就把外頭的小褂脫下來扔給了白雪峰,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。他先不理張嘉田,一邊往外走,一邊對林勝男笑了笑:“我這個藏法,如何?”

林勝男抿著嘴笑,小聲說道:“我找了好半天。”

雷督理又道:“你出去玩玩,我要休息一會兒。”

林勝男答應一聲,轉身走了出去。而雷督理走到外間的客廳裏,不坐沙發,而是在一張躺椅上躺了下去,又輕輕的喟嘆了一聲。

白雪峰走去打開了電風扇,倒了兩杯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幾上,然後自己也退了出去。張嘉田見雷督理一言不發,只是長長的躺在那

裏吹風晾汗,正好隔著茶幾,還有一張躺椅,便走過去也躺了下去,低聲問道:“大帥,您這動作可是夠快的,我一眼沒瞧見,您就又娶了個小太太。”

雷督理半閉著眼睛:“我討個女人,還要先向你報備一聲不成?”

張嘉田側過身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:“我又怎麽招您了,您這一開口就帶著氣?”

雷督理紋絲不動,也不言語。

張嘉田咂摸咂摸了那茶水的香氣,感覺挺好:“知道您這幾天張羅著就職,我一下火車就趕過來了,家都沒回。”

“知道我這幾天張羅著就職,你還往天津跑?”雷督理睜開了眼睛,人依舊是沒動,但是兩只黑眼珠轉向了他:“誰許你無故離開北京的?”

張嘉田沖著他一樂:“誰也沒不許我無故離開北京啊!”然後不等雷督理變臉,他雙手抱拳,向他拱了拱手:“得,算我錯了,往後我不走就是了。您在哪兒我在哪兒,行了吧?”

說完這話,他伸手一拍雷督理的胳膊,嘿嘿笑了兩聲,自知這一套行為和語言都不大招人愛,不過現在他也有一點失控,沒法子讓自己再像平時那樣,心平氣和的去“哄”雷督理。雷督理的胳膊出了薄薄一層汗,巴掌拍上去,微微的有點黏,這也讓他生出了一點異樣的感覺,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,但總而言之,是不舒服的。

雷督理收回了目光,語氣冷淡:“你也不必跑過

來對我裝模作樣。我知道,你是有點膽量的。”

張嘉田笑道:“您管我膽子的大小幹嘛?橫豎只要我怕您就夠了。”

“怕我嗎?”

“怕。”

雷督理搖了搖頭:“我不信。”

張嘉田向前一挺身,掙紮著從那躺椅上坐了起來。起身走去屋角的衣帽架前,他摘下一件上衣走到雷督理跟前,蹲下來提著衣領向他一抖:“您還是穿上一層吧,剛出了汗的人,不能那麽對著風吹。”

雷督理看了他一眼,把一條胳膊伸進了衣袖裏。

張嘉田像疼愛奶娃娃似的,一邊伺候著他穿上衣,一邊又道:“我知道您不信。您向來是——擡頭——誰都不信——伸手。”

為雷督理把上衣穿好了,張嘉田又給他系上了幾枚紐扣,然後走回到了自己那副躺椅前,躺了下去。這時房門前掠過了一個身影,是林勝男追逐著什麽,一閃身跑了過去。張嘉田看在眼中,便低聲又道:“大帥,您這簡直就是娶了個小孩兒嘛!”

雷督理擡手扯了扯袖口:“在我眼中,你也是個小孩兒。”

張嘉田側過身,又喝了一口茶:“您這話說的,讓我都沒法接了。”然後他舔了舔嘴唇,換了話題:“您打算哪天就職?”

雷督理答道:“後天。”

“那快了。”

雷督理又道:“其實也沒什麽意思。”

“三省巡閱使,還沒意思?”

“無非是個名字好聽,其實三省裏頭,除了我自己這一省,另外那兩省的督理,哪個是能聽我指揮的?為了個虛名,還得罪了虞天佐,想一想,其實有點兒不值。”

張嘉田眨巴著眼睛想了想,然後笑了一笑:“名字好聽就夠了。那兩省現在不聽您的,可等將來您勢力大了,總有他們聽話的那一天。”

雷督理看了他一眼:“會有那麽一天嗎?”

張嘉田一拍胸膛:“有我在,就肯定有那麽一天。”

雷督理無聲的一笑:“你?”

張嘉田問道:“又不信啦?”

然後他一挺身從躺椅上翻了下來,走去蹲到了雷督理身邊:“要不,我再給您發個誓?”

雷督理原本對他一直是個不陰不陽的態度,賭氣似的,如今轉過臉來註視了他,見他雙目炯炯的看著自己,一只手欲擡未擡的準備著,真是個要發誓的樣子,轉念一想,又覺得這小子其實待自己一片赤誠,也並沒有什麽壞心眼,便把他那只預備著舉起來發誓的手往下一摁:“都是當幫辦的人了,還跟我來這一套,丟不丟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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